“师傅,人不存在就一定死了吗?”徐初一走在沈念之身后,低声问询。沈念之也不答话,抬头看了眼满月,反问道:“人死了就一定不存在了嘛?”

 有虫焉,名曰蟪蛄,体短微扁,长节百足,背生长羽,好食人。佐以雄黄,可医失忆。

 

顺着崎岖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去,师徒二人停在一户人家外,屋门半掩,摇摇晃晃,屋内无半点光亮,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。“师傅,信上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。”徐初一有些害怕,藏在师傅身后颤声说道。沈念之摸摸初一的头,上前敲门,却无人回应,再敲,依然没有动静,当第三次敲门还是无人应答后,沈念之推开房门,走进屋内。

“师傅,用不用点灯啊?”徐初一紧紧握着师傅的衣袖,小声问道。“无妨。”沈念之打开一扇临街的窗户,让月光洒落进来。屋内极其简陋,仅有一张木床,两张桌子,三把椅子。一张应该是屋主日常读书的桌子,上面摆放着一张砚台和一只笔,另一张圆桌许是主人吃饭之用,不过看样子许久未曾用过。“师傅,这里怎么比咱家还穷啊?”徐初一小声嘀咕着。

银铃响,万事休。

三天前,沈念之收到一封信,有人委求他来此处寻一人,一个不知姓甚名谁,一个生死难卜,一个仿佛不存在的人。

沈念之取出黄泉墨,借用屋内的砚台,细细磨着墨,屋内倒是有纸,不过摸上去质量极差,许是屋主买不起好纸,也将就着用了。

远处有一佛寺,寺有一钟,钟声响了四声后,沈念之轻声唤醒徐初一,接着沉声问道:“有人在否?”

桌子上平铺的纸上兀地出现一个“在”字,接着纸上又浮现出“先生救我”四字,徐初一见此惊出一身冷汗。“研墨”沈念之拍拍初一后背,初一方才回过神来。

“学生王伦,本镇人士,少时即中秀才,奈何之后屡试不第,先而失怙,既而失恃,幸得识文断字,靠与人抄书,或与蒙童授业为生。”徐初一看着纸上不断浮现的字,只觉得俊逸非凡,不禁轻叹了一声好字,那正浮现的字似听到了一般突然停了下来,夜风吹过,似夹着一声叹息。

“听说你诗文不错。”沈念之打破正酝酿的忧伤。

“先生过奖,学生可谓成于诗文,败于诗文。”这几个字落笔明显缓慢,王伦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“彼时屡试不第,学生并未放在心上,只觉得人生总有波折,不过一时坎坷。可好友都渐渐中举,学生始觉自己心中有一丝不快。有同乡举荐学生入府为吏,学生也皆推辞,彼时只觉得自己心有傲气,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放不下颜面。”

字到这里停顿了,窗外一声老鸦啼叫,沈念之轻轻皱眉。

“渐渐一些志同之士,或高中,或寻他途,起初还互通书信,后也渐渐少了,学生也曾送信过去,不过只得寥寥回复,便也不再自讨无趣。到后来,连那些时常见面之人,学生也不愿与之交流,终日遮掩房门,其人只当学生刻苦用功,却不知这是学生的自卑心在作怪。”

“除了一人,其名沈念之,学生视其为知己只是久未联系,却终不肯忘。只是听说沈兄最近仕途不顺,不知可有人蔚籍。”

徐初一听到和师傅同名,转头看了看师傅,不过看师傅的表情,应该是巧合罢了。

“你就不曾想过婚娶?”徐初一问道:“你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姑娘?”沈念之并未阻止徐初一的胡言乱语,亦是静静等待着。

“有”良久,字终于动了。“可是学生又能如何,困于诗文已久,梦想着自己的诗作能出现在每个文人墨客的桌几之上,梦想着满城皆唱着学生的诗作。只是这个想法似乎越来越远。学生亦觉自己配不上那个姑娘,便看着她出嫁的轿子从窗缝间过去,在满天的唢呐声中远离。”

佛寺的钟声响过五声,明月西斜,把沈念之师徒二人的影子照在了墙上。

“所以你渐渐离群索居,直落得如此境地。”沈念之望着月亮轻道,听不出一丝情绪。

“是啊,我本还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,还自恃于自己的才华,常常想着不过一群酒囊饭袋,不识明珠。可渐渐学生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认识学生,无论是志同之友,还是邻人老妇,都仿佛看不到学生一般,起初只以为他们看不起学生,直到一日学生才意识到,学生于他们已不存在了。”

凉天好夜,正是伤心时候。

“便似现在,学生虽无法与二位相见,却仍可交流。可于他们,学生便是连交流都无法做到,学生便好似一个旁观者,看着他们的悲欢,只得一个人看着日落月升。那扇门”徐初一回头看着摇摇欲坠的房门。“已十年未曾被人打开过了。”

“求先生,救救学生!”

“有虫名蟪蛄,多节百足,三寸有余,好食人,却不似豺狼虎豹,此虫好食人的存在,当一个人的存在被吃以后,此人虽尚在人世,却早已不可被言语,不可被眼观,直到某一日不可被忆起,此人虽未死,却已不在人世。你如今还可通过这黄泉墨与我二人沟通,应是还有人惦念着你,想来应是你那远在他乡的沈兄。却不知,你想让我如何救你。”

“学生零落此身,方知不过是因自己伪爱孤绝,纵心随欲,一切咎由自取。只求先生给学生一个解脱。”

沈念之沉默良久,从怀中取出两颗丹药放于桌上,“红丹可使你起死回生,黑丹可渡你往生,你自己选罢。”

这一次王伦却不曾犹豫,写道:“但求先生一事,只托先生一封书信,寄与沈兄。”

“总角闻道,白首无成。生前无名,死后无坟。”桌子上的纸浮现出这最后的十六字,再无动静,屋外鸡叫头遍。

沈念之点点头,桌子上的黑丹渐渐消失。

临近夏至,太阳出来的很早。

尘与曦相见的第一刻,微光洒进屋内,有一瞬间,徐初一似乎看到,一青衫书生向自家先生作揖长拜。

 

 

“师傅,他吃了红丹真能起死回生嘛?”回家路上,初一问道。岂料,沈念之点点头说:“能,不过会失去七情六欲,王伦应该是猜到了,不愿做那行尸走肉。”

“师傅,那个什么什么虫咋办啊?”

“无妨,此虫由心生,终其一生也是困于人身,虫困于人,人困于心,人死则虫灭。心能由己,身方能由己啊。”

“师傅,我看他比你大,为什么叫你先生啊?”

“学无前后,达者为先。我不过是于此事上多知一些,被他尊为先生,倒有几分赧颜。不过你倒是以后可称我先生,也像个读书人。”

“先生,我走不动了。”熬了一夜的徐初一看起来有几分疲惫。

沈念之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自己走。”

 

 

 

 

2023/6/19夜初稿

2023/6/20夜终稿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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