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未知”
(一)
旦放下了手中的骨刀与龟甲,走出房门,坐在山坡上安静地凝视着远处,夕阳于天边烧起了妖艳的大火,恍惚之间,他想起了一个人……
(二)
这是一场安排周密的捕猎。
在清晨,在月亮还未落下,在鸟还未起的时刻,一支在林中埋伏已久的队伍,等待着首领的指示。
密集而慌乱的犬吠吵醒了男人,身旁的女人梦呓着,让他去把狗杀了。这个时间太早了,早到鸟还未醒,启明星还在天空冷漠地闪烁,村落外的森林像以往一般安宁,可是男人却感到一丝慌乱,呆呆地望着远处森林中深邃的黑暗。
几个影子闪过,男人疑心眼花,却在瞬间从林中窜出无数全副武装的怪人。入侵者!男人心头一惊,大声呼喊,想唤起村落的其他人,可惜为时已晚,这是一场周密的捕猎,猎物是男人的整个部落。
如同往常一样,这场捕猎很快结束了,昌看着眼前被绑的男人,看着他破口大骂,大声诅咒,昌无动于衷,眼中无悲无喜。他只需要把这些猎物交给押解的人,猎物的死活便与他无关了。他永远也不可能觐见帝辛,他只能听从命令,为王朝的统治者送去源源不断的猎物,否则他的下场将和这些猎物一样,必死无疑。
(三)
幸运之神的眷顾让昌终于得到觐见帝辛的机会,这一次他将亲手押送猎物,这将是他的部落飞黄腾达的机会。
是夜,呼啸声吵醒了昌,昌望着帐外的篝火,知道又有俘虏逃走了,不出意外应该还是那个男人,尽管昌绑住了他的脚,打断了他一条小腿,可他还是逃走了。
逃跑的男人叫公羊,昌回想着白天和他的对话:“我的爷爷在这片土地生活,我的父亲在这片土地生活,我也在,我的子孙后代也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。”男人求他放过那些女人和孩子,昌并未答话。
公羊被抓回来了,他的另一条腿也被打断了,他逃不了了。
帝都终于到了,万幸的是,这一路上只死了三四个俘虏。可昌万万也想不到,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一场牢狱。有人构陷他意图谋反,说他收留了许多逃亡的部落首领,昌百口莫辩。
帝辛以他送来的俘虏少了两个为由,把他和他的儿子都关进了牢狱,和公羊一起,那将是他们死前的最后一站。
(四)
昌不知道自己被困在羑里多久了,每时每刻都不停歇的人牲的叫喊,让他无法安宁。他只知道那些猎物会死,却从未预感恐怖会超出他的想象,而自己也将步其后尘。
监狱四面荆棘环绕,地穴很深,饭会每天从头顶的窗户送下来,昌不止一次从肉中吃出金属,也不止一次从饭中吃出箭头,未熟的肉还滴着血,仿佛下一刻便会轮到自己。
他看到有人被砍了脚,有人被砍了鼻子,有人戴着刑具而耳朵不知去向。
他看到公羊的心脏被挖出,被放在火上烤干,接着公羊的头颅也被砍下,从高高的台阶上还未滚落下来便被人抢去蒸煮,而公羊的尸体也被扔下来,落在那个不知多深的万人坑中。围观的人群兴奋着,高呼着,夹杂着人牲的哭喊,昌知道很快就是自己了。
他被放了,在他吃完了监狱中的最后一餐,在帝辛的赏赐中,吞下了自己的骨肉。
昌带着剩余的儿子返回了周邦,带着帝辛的封赏。他的飞黄腾达的梦达到了,可代价让他难以接受,他永远也忘不了祭祀坑中累累白骨,灰坑中卑微的死者,以及屠宰场人兽混杂的尸骸……
他在龟甲上占卜:”翦商可否。”
其实他更想问:
何以翦商!
(五)
昌在快要探寻到答案的时候去世了。而他的孩子,小子发将继承他的宏愿——一场翦商大业!
这是一个多雨的残冬。
亦是一个惊醒的黎明。
发梦到计划泄露,前路的迷茫,稀少的盟友,恐惧令他难以入睡,他叫来了旦。旦和他说:“母亲大姒梦到殷都生满荆棘,这是商人灭亡的征兆。”只要遵循人世的客观道德,就一定能在上帝的保佑之下战胜商王……旦说了很多,解了很多梦,发似悟非悟。
决战在冬末春初,在牧野,在一片草原之上。雨点淅沥不止,像是敌军无尽的戈矛。
天色渐明,雨势渐小,无尽地武士冲进军阵中,被屠杀,被淹没,没有任何战术与章法,像是滚水冲刷油脂一般,瞬间融化,这个清晨,一片暗红,唯有生死。
年过六旬的吕尚亦向一介武夫般怒发冲冠,直冲敌阵,他不愿再像牲畜一样被屠宰,从他见到昌的那一刻起,他便没有了退路,谁都没有退路!
终于,晨曦穿过薄雾洒向原野,积云散去,天下清明。
(六)
鹿台之上,辛把贵重玉器堆在身边,佩戴五枚天智玉,一把火将所有点燃,火焰直冲天际,妖艳无比。
他不明白,自己认认真真地向诸神献祭,向祖先献祭,向上帝献祭,为什么得不到上帝的保佑。
他不明白为何被背叛,为何占卜不出胜利的方式,为何自己赐予上天福佑的西伯侯会举起讨伐的大旗。
他不明白自己的王朝怎会失去控制,兵戈武装的军队怎会失败,自己又怎会走投无路。
他不服!
一场大火,烧尽了鹿台无数珍宝,烧尽了辛的肉身,也烧尽了他的人性。他以自己为祭品,向上帝献祭,他要获取那一份属于自己的神力,然后他会给所有叛逆者降下灭顶之灾。
这是王朝最伟大的献祭,可惜这一次却没有了观众。
发看着火烧过后的灰烬,挽弓搭箭,向纣王的尸身连射三箭,又砍下了纣王的人头,悬挂到太白旗下。他下令清剿余孽,设立周庙,以商王朝的官员为祭品向上天献祭,是为平定,是为求上天的福佑,亦是为自己内心安宁。旦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,只有恐惧,仿佛黑暗中一切都将死灰复燃。
二十二个月后,发病重死去了。
(七)
颂成了新的周王,但他还太年幼,旦开始了他的辅政生涯。
他要拆解商人社会,要分封周人诸侯,最重要的是他要废除商人的人祭文化。
他让商人搬迁,让他们离开故土,毁其根基。旦认为天不可信,人不能去奢望上天的意旨。在洛阳建城典礼上,祭祀天帝,用了两头牛,血腥的人祭不在被认可,不在被推崇,终结的时刻到了。
尽管旦也迷茫不安,他常常无端呕吐,他也曾乞求上帝,在哥哥病重之时,他将自己献祭,任由上帝来夺取自己的生命,可自己迟迟不死,从那时起,他便明白了一切。
诸神终将远去。
(八)
旦坐在山坡上,看着天边的火烧云,如同那一场大火,烧尽了六百年的吃人王朝,看着日落,看着月升,看着月光照落在万户千家。他要将这一切都埋藏起来,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恐怖的噩梦。
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
五百年后,有一个叫孔丘的人,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了一丝端倪,那段被周公隐藏的过去,带给他极大的震撼与感动。“一场民族间的征服与杀戮走向和解与融合。”周公的仁慈,让他有太多想说与不能说,只得在梦中与周公倾述,在每一个明月皎皎的深夜。
总结
故事还要重头讲起,始于我在读《山海经》的过程中产生的一丝疑惑,在上古祭祀山神中为何没有用人去献祭,我不信那些神明会满足于牲畜,或者说,我不信远古的人类社会会如此和平。
所幸,我读到了李硕先生的《翦商》一书,以考古的视角解开了我的疑惑。该如何去理解这种血腥,是应当最先思考的问题。知其生,方知其死。
当一切为了生存的时候,人与动物并没有区别。无法理解日升月落,风雨雷电,就像是先祖的一次巧合,点燃了火焰,便让后人以为他具有神力,种种因素下,祭祀逐渐产生,是蒙昧时对世界的认知。而俘虏抢夺食物的敌人与捕猎回来的野兽在作用上并无二致,可以吃也可以用来献祭。然而当献祭的权利逐渐向少数人汇集,这种献祭的行为便成为了权力的象征,为了献祭而献祭,六百年的商王朝便伴随着这一场场血腥的人祭一路走来。
直到遇到了姬昌,一场翦商大业,由他展开。
一切都是为了权力,为了献祭,为了解开解答心中的疑惑,消除自己因无知产生的恐惧。当姬昌学到了占卜技能的时候,便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,他认为自己有了灭商的基础。而促成这一切离不开他死去的儿子,离不开在羑里的折磨岁月,离不开同商迥异的文化认知,以及对生死的恐惧,谁都不想被挖心掏肺,被用来献祭。可是,灭商还远远不够,千年来人祭的行为,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共认知,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,随时都会死灰复燃。
消灭一个事物最好的方式,便是被人遗忘。所以周公搬迁商人,让他们失去对环境的掌握,失去成立武装反扑的机会。分封诸侯,定制礼乐。所谓封建,封邦建国也,基于此以及血缘宗法产生了一套新秩序,周人称之为礼。从上到下,消灭一切人祭活动,并毁掉一切记录,让这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。可周公留下了《周易》这一本父亲用来记录翦商大业的书籍,也许是对父亲的尊敬,或是怀念,我们不得而知。
孔子也许从蛛丝马迹中,看出了一些什么,毕竟他所处的时代,距离那段历史更近一些,可他避而不谈,选择延续周公的宏愿,并经由他手,礼乐得以发扬。
直到千年后的考古,这一切又重新被人们发现。时过境迁,文明一直延续。
月光照进窗中,在室内肆意游走。
和千年前那场月光一样,冷漠而安宁。
后记
人祭其实从未远去,历朝历代都有存在,只是远没有商朝那般成为一种现象级行为,而且也难以为人所接受。有兴趣的还可以看一看《启示》这部电影,正如电影开头所说:“强大的文明不会被外界打败,只会从内部开始消亡。”
初稿于2023/3/23 夜
定稿于2023/3/27 夜
参考文献:
【1】《山海经》
【2】《翦商》李硕
【3】《启示》梅尔·吉布森 2006